当生活的光鲜亮丽的外衣被剥去，我们还会剩下什么？当远离了现代都市，走进林海，走进更为原始的地方，我们觉得自己处处掣肘于这落后的条件之中，其实不然，我们的灵魂轻松，洁净如额尔古纳河的水，混杂着这世上最好看的雪的气味。

开篇一句“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一个年迈的女子正无奈地端详这个世界的变迁。九十年，她在这个氏族里见证着生老病死，见证悲欢离合，如今这个民族走向分崩离析之际，悲伤已经毫无力量，支撑她将生活的路走下去的只有释然和平淡。书中以一个女人从小到大的视角描绘了九十多年内，鄂温克族所发生的变化。从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走向部落里最年长的长者，期间时代是不可阻挡的力量之一，剩下的都交给了大自然，一个值得敬畏和仰望的神灵般的存在。

书中的鄂温克人是一个以驯养驯鹿为主的游牧民族，住在名为“希楞柱”的简易帐篷中，每个氏族都有一名萨满。书中的故事也大多以萨满为主线，充满了神秘气息。透过字里行间我们依稀可以看到，在白茫茫的林海雪原中，鄂温克人的鹿群摇晃着脖子上的铃铛，不紧不慢地从这一片牧场走向另一片。山里的生活是安静的，无尘的，只有岁月流逝的声音。远离了都市的喧嚣，回归人类对氏族最原始的想象，这是一种朴实无华的生活，却充满了如今人世间最稀缺的幸福，亲近自然的幸福。每个成为萨满的人，都是在上一任萨满去世三年之后开始显现异相，例如能够行走于燃烧的木炭之上而不受伤，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能够预言未发生的事情等等。因为萨满的存在，整个氏族得以延续，神秘而不可捉摸。

即使在最原始的地方，爱情和亲情也永不缺席。书中的每一段爱情故事都让人动容，即使苦难成为生活的主题，那么幸福不妨作为小插曲存在，也相得益彰。我看到额尔古纳河右岸的生灵在四季中复苏，又随着时间的河水逝去青春的容颜。“只有在横着的路上踏遍荆棘而无悔，方可在竖着的路上与云霞为伍。”迟子建笔下的鄂温克人深谙此道，故风雪如何凛冽，命运如何多舛，自然的选择是如何难以预料，他们就像一群天真的孩子，笨拙的却异常努力地感恩着这一片流转着的土地，感恩着相依为命的驯鹿群，感恩着山川与河流，每一棵树。如同宗教般狂热，又如法律般庄严不容亵渎。

让人不禁想起泰戈尔的诗句“世界给我以痛苦，要我报之以歌”。大兴安岭之外的林地里有这样一群人，曾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寂寞里徘徊，游荡，伴着驯鹿的铃铛声，听着祖祖辈辈流传的传说与故事，在这里生长，然后被岁月埋葬，悄无声息的安详。我仿佛看到向阳山坡上白色布袋里的年幼的灵魂飞向太阳，树冠上的逝者等待风葬。鄂温克人是自然的顺民，但并不代表没有反抗，因为自由自在地为了生存而活下去，为了民族的延续而恪守祖辈的领土，本就是生命对自然最大的反抗。

“没有了路的时候，我们会迷路。路多了的时候我们也一样会迷路。因为我们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故事总要有结束的时候，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尾声的。”当书的末尾写到大兴安岭的树林里出现了成批的木工，林场被开发，土地被规划。当现代文明的铁蹄无情地踏入这一片安宁，部落的分崩离析也随之来临。年轻人们不愿意继续在山上守着岁月，而更渴望城市里的繁华，年长的人们无奈之下只能守着最后的驯鹿群，在这白茫茫却早已丧失方向的土地上流浪。“我”是这个民族最后一个酋长的女人，也是部落里最年长的人。作者迟子建以“我”的口吻叙述了九十年间发生的变化，从沙俄的安达骑着马来部落交换皮毛，写到额尔古纳河左岸与右岸国境线的分裂，写到日本人闯入林海打破往日森林的安静，又写到建国以后文革时期与现代化建设。这九十年间“我”身边的每一个故事，无论善良、欣喜、感动或热泪盈眶，亦或者是阴郁、哀伤、凄凉或风雨沧桑，都是历史长河中的细碎一抹，铺红了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夕阳，美丽如生活，也凄婉如生活。

随着“我”的故事戛然而止，这个游牧民族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历史又光辉走向了无人问津的荒野。一个民族的故事成为了纸页上最后的篇章，那些人和事都随着额尔古纳河一同冰封，等待另一个春天再重新绽放。“人的出生是大同小异的，死亡却各有各的走法。”我阅读完全书，感慨那些故事的美丽之时，却被迟子建的这句话戳中了。这个民族遭遇让我感觉其更像是一只荆棘鸟，向死而生的壮丽悲歌，却又毫无抱怨，对自然既敬畏服从，又默默反抗。每一棵树，每一只动物，每一场风和雨都有了生命的味道。而生命的终极即使死亡，随着额尔古纳河的波浪流向我们从未探知的远方，远方。

在这物欲横流的日子里能有幸触及这样一本洁净无尘的书籍，实属荣幸。质朴的情感如涓涓暖流荡涤心田，洗净灵魂。我想，未来的日子里，我们无不在奔赴不可操控的远方，我们如风一般带走所有的与利益相关的事物，而时间终有一天将我们与我们的所有一并带走。我们留给这个世界的除了伤痕以外，只有爱能够永存。毕竟，上帝给了我们灵魂以爱并不是为了将其原封不动地收回的。一个民族，一代人，到了枯萎的年代便瞬间消逝了，让我明白生活本就无常，而我们始终要相信灵魂的彼岸有花开，是感恩与体谅让生活的色彩不那么刺眼，让额尔古纳河有了不一样的波光。

我是山，你是水。山能生水，水能养山。山水相连，天地永存。这是情话，也是鄂温克人对自然最纯朴的表达。